〔寺尾哲也/自由副刊〕
吳以翔那節下課簽完了我所有的課本、習作、講義參考書。他揮毫的表情非常認真,像藝術家對待自己心愛的作品一般,既嚴厲又溫柔。
我一點也不懂這個簽名儀式有什麼意義。不過在那之後,吳以翔的團體開始邀我放學回家時一起走。他們毫無芥蒂地和我聊天,講一些今天營養午餐的雞腿腸好噁心切開的樣子好像老蟾蜍的陰部,之類無關緊要的話題,彷彿之前吳以翔尿在我臉上的事不曾發生過一樣。
他們也邀我一起上廁所,不過我婉拒了。
吳以翔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發展。他還是不怎麼和我說話。我加入以後才明白,就算在親信團裡,還是不見得能和吳以翔講到話。他真的要對我講什麼也是透過別人轉達。我就連當初被邀加入團體時是不是吳以翔授意都無法確定了。
倒是達鋼代替了我原本在班上的地位。
達鋼原本就胖,段考期間又因為壓力的關係染上了脂漏性皮膚炎,嘴角、耳際、後頸長出了一層一層頁岩般的痂。那些痂一碰就會脫皮,不碰也會脫皮。細小的皮屑揚起來時,整個人就像一株不停散發孢子的巨型香菇。達鋼的體積整整是我的兩倍,根本無法塞進掃具櫃下層,我們只好把部分畚箕移出來,插到上層的水桶裡,再把掃把一正一反地交叉疊好,才騰出足夠的空間。
――可不可以讓我先把眼鏡拿下來?
達鋼臉貼在氣窗上,對著我們說。他鼻頭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流下,圓滾滾地滑過嘴角壯麗的層層肉痂。他似乎因此癢了起來,開始扭動起身體。
他真是搞不清楚狀況。
――你知道炭烤香菇好吃的祕訣是什麼嗎?
親信二號說。親信二號笑咪咪地把臉湊近氣窗口,對著達鋼吐氣。
――就是要有耐心喔。你知道香菇百分之九十都是水嗎?要一層一層地刷上烤肉醬,每隔幾分鐘刷一次,讓它慢慢吸收進去喔。慢慢吸收進去,才會入味。這樣懂嗎?是不是很簡單呢?慢――慢――吸――收――進――去――。慢――慢――
親信二號站上椅子,他對達鋼的臉吐了口水。他拉下拉鍊,準備要掏出雞雞。其他人看到了,瞬間動了起來。親信三號拉住了他的手。親信五號瞪了他一眼,看向吳以翔的方向。親信二號用力甩開親信三號的手。他沒有看吳以翔那邊,也沒有繼續動作。
吳以翔在座位上練習直笛。彷彿我們都不存在一樣。
他反覆地吹著《天空之城》的主題曲,隔天音樂課要考。
現在是放學後二十分鐘,教室早已全空,只剩我們幾個,還有達鋼。窗外黃昏的日照斜斜曬進室內,整片磨石子地板反射出金亮的光,非常刺眼。我們站在掃具櫃前。我、親信三號、親信五號、親信六號圍著椅子,親信二號站在椅子上,隔著氣窗與達鋼對望。
我們一遍一遍地聽著吳以翔練習直笛。一遍一遍。
天氣很熱,和座位區不同,掃具櫃這邊完全吹不到電風扇,又被太陽直射。我覺得我屁股燙到可以煎蛋了。
親信二號還是沒把拉鍊拉上。
――可不可以讓我休息一下?拜託。醫生說我應該要待在陰涼的地方。
達鋼說。他碩大的額頭上滿是汗水。掃具櫃裡空氣不流通,比外面還要熱上很多。達鋼的汗味很重,光是靠近氣窗都可以聞到餿水般的酸臭味。
《天空之城》主題曲要進入副歌的地方,有一個陡然拔高的高音 so。那個地方指法比較複雜,且送氣要充足,才拉得上去,否則會發出低八度的 mi。吳以翔重複那一段好多次,他常常先吹出瑟瑟的 mi,才猛然暴衝到高音 so。
他最後乾脆就只練習那個音。
達鋼閉上眼,臉色發白。我覺得他好像快要昏倒了。親信三號不停動來動去,他一直抬起手臂擦鬢角的汗,即使他的制服袖子已經全濕,完全喪失吸汗能力,還是樂此不疲。親信二號不輕不重地踹了掃具櫃的門一下,達鋼愣愣地張開眼。
吳以翔終於走了過來。
吳以翔叫我站上椅子。
「你來刷烤肉醬。快點。」